元豐七年末的建州。
章越身處山居之中,過上了真正的隱居生活。
章越的山居枕著南浦溪而築,竹扉推開便是滿目青山綠水。
清晨中南浦溪煙波澹蕩,章越披了件半舊的青灰直裰踏露而出,撐著竹筏任憑九曲清流載舟徐行。
正好溪水緩處有一碩大的臥石。臥石四麵環水,容七八人坐臥,中央正好有一個處凹陷處。這對章越而言,倒是一個天然爐灶。
章越時常在上麵臨溪點茶,燒一壺茶湯,有時候攜李綱,黃好義在此喝茶講經,更多時候自己一個人喝。
章越也常一麵烹茶,一麵對著清澈的南浦溪畔垂釣,釣竿就隨意架在臥石上,儘管竹簍裡魚兒常空,倒也是樂在其中。
烹茶垂釣半日,章越便駕著竹筏興儘而歸,竹簍往往空懸在筏尾,但對章越而言倒比盛滿時更顯從容。
吃過午飯後,章越小憩之後,便戴著竹篾編織的遮陽笠,在屋舍旁整治些茶圃。
村居之處,甚是簡陋住了十幾戶的茶農。
章越請了位村夫子來教授李綱等學生,聽著搗茶石臼和琅琅讀書聲混在一起,令章越倍覺親切,不知不覺許多往事浮上心頭。
次日,章越帶著祭禮,命山人帶路前往南浦溪下遊那熟悉的村落。
但見鬆林依舊,白雲如故。
三十年未回,再看著這一幕,章越差一點淚目。
村塾的瓦簷依然垂著成串的蓑草,蒙童讀書聲依舊悅耳,但在台上手持戒尺的早不是當年的先生。
而當初他與郭林在讀書發蒙的屋舍,也早已換了主人。
章越撫摩著塾牆心底微歎。
“官人尋人?“忙著農活村人問道。
村人早已不識得,當年在此總角讀書的少年郎,聽聞他問路便向他一指,還稍帶句問他不是郭學究的什麼親戚?
章越平靜地答道:“弟子。”
村人們都露出肅然起敬的樣子,然後指起後山鬆柏森然處。
沿途采茶娘唱起山歌。
“狀元及第馬如飛,金花斜插帽簷低……”
章越到了後山拜祭了郭學究和師娘,新培了黃土,應該經常有子弟回來看望郭學究。
所謂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
山風卷起紙錢灰燼。
眼前恍惚,又是那個總角少年在簷下嗬手背書的光景,郭學究滿是鼓勵地看著,郭林在旁笑意盈盈地聽著,而師娘灶間攪動米粥,不時朝這裡投上一眼。
章越默默地祭掃,最後拭淚離去。
離開村子前,章越將十貫鹽鈔塞進村老掌心。村老渾濁的眼忽然清明一瞬:“您莫不是.“
而村長看著章越有些眼熟,卻又一時記不起來。
章越路過村塾又看見孩童們讀書。
無論過了多少年,換了多少人,但孩童們那股認真求知的眼神是永遠不會變的。
村夫子舉著《三字經》厲聲道:“章相公昔年在此發蒙時,冬日硯台結冰尚不肯輟筆!,爾等都是貧寒人家出身,這輩子要想出頭,唯有讀書一條路。”
滿堂孩童瞪圓的眼睛齊聲稱是。
……
回到山居後,章越恢複了往常的日子。這日下午在茶圃耕種,倒是來了一位客人。
皂衣漢子踩著濕滑的茶徑奔來。那人蓑笠下露出張紫棠麵皮。
“小人於忠見過相公!”
章越道:“你是?我嫂嫂的侄兒!”
“相公還記得小人。”
章越笑了笑道:“彆一口一個相公了,此間無相公,隻有種茶叟。”
章越記得對方。
於氏的娘家是建陽茶商,想當年自己兄長可沒少薅老泰山的羊毛。後來自己做了官,於氏娘家也想攀上門來。不過章越當時愛惜羽毛,委婉地說了幾句。
之後於氏約束家人再也沒有找上門來。
不意自己宰相歸隱後,於家竟找上門來。
章越看對方神色便知有事,當即請對方入己山居。
於忠看章越山居簡樸,伺候的人也不多不由擔心地道:“相公,近來建州不太平,你這裡頗為偏僻,還是搬到城裡住好。”
章越道:“你是說茶戶鬨事嗎?咱們浦城茶田少,倒不至於。”
“你既來是,便說一說,今年茶法之事。”
“是。”
於忠坐下後當即道:“這要從新任福建轉運副使王漕使說起了。”
章越聽了麵色一凜。
吳居厚在京東路搞鹽法,鐵法壟斷專營,而王子京在福建則欲行茶法專營。
建州的北苑茶,乃是南唐時便開始官營了,宋太宗時創立了龍團茶團後,又經過丁謂和蔡襄改良,更是通行四海。
北苑茶的官焙製度已是成熟,有官員出任大小使臣,宦官出任提舉,還有數千茶軍守護茶園。有專門茶戶服茶役。
不過到了熙寧三年時,官焙製度敗壞,一個民間茶園興盛三倍於官茶,另一個官茶的茶戶大量逃亡。
王安石改革了建茶官焙製度,首先將四十六處官焙分為禦焙和常焙。前者上交朝廷,後者按市價購買。
同時廢除茶役之事,一切用茶課錢取代。
禦焙茶戶的茶課錢由帑幣支出,常焙的茶農按產量納免役錢。對最上等的臘麵,每斤稅錢150文。中等的研膏,稅錢100文。下等的草茶,稅錢50文。
王安石改革後,茶法弊病仍在。
為了競爭私茶,茶商之間相互武裝,武裝押運。甚至連神臂弓這樣利器都有裝備。
結果僅元豐年間治安極為惡化,民間一年暴動了五六次。
於是官家便用王子京上任。王子京是元豐七年上任後,便上疏將建州年產300萬斤、南劍州20萬斤茶葉全數官買
原先最上等的臘麵茶,每斤收兩百文,下等草茶,每斤收八十文。
官家同意了王子京的建議,在福建路設提舉建茶司,由轉運副使王子京兼領,州縣置巡茶使臣一百二十六人,配廂軍五千人。
王子京上任後頒布嚴法,禁私種,新墾茶園立斬。
禁私采,非官焙芽茶每兩笞五十。
禁私造,仿製龍鳳模者刺配。
禁私運,出福建界茶貨皆沒。
同時實行連坐每五戶茶商需具結甘結狀,一戶違規,違規者三代不得科舉。
另茶鹽鈔八十萬貫,允許茶引兌換鹽引。
元豐七年茶利激增至四十五萬貫,不過也激起了建州茶戶極大的不滿。
章越聽了於忠敘述問道:“臘麵市價幾何?”
“五百文。“於忠道:“可王漕司隻給二百文,連采茶女的纏頭錢都不夠。”
章越想了想道:“低是低了些,但還過得去。但是手段太過於操切了一些。”
於忠道:“聽說陛下要推行永樂城之戰,所以缺錢,故王漕帥要邀功。”
章越道:“不管他邀功不邀功,總是在替朝廷辦事。朝廷本意也是不官營,而是對茶法進行課稅,奈何茶商逃稅過多。”
於忠道:“無法不逃,朝廷課稅過重。”
章越道:“我知道了,但我如今已是致仕還鄉,有些事我不好管。此事我先考慮。”
“過些日子,你再來此處。”
天子雖授章越判建州,建州節度使,但給章越辭了。他如今還是一個賦閒狀態呢。
而且這事情也很棘手。
因為民間鬥茶風氣極盛,所以建茶茶利極高。
為了對抗朝廷,民間茶商走私販私極盛,竟發展出成建製的武裝。熙寧三年王安石主持變法,朝廷放寬官焙允許民間焙茶,想要用課稅的辦法,讓民間走私建茶之事放到台麵上。
不過因為課稅極重,用司馬光的話來說,茶十稅七。
民間茶商還是大舉走私。所以朝廷收到的茶錢還是微乎其微,相反因為允許民焙,使建茶耕植規模越來越大。
現在建州達到一年產茶三百萬斤。
與司馬光等一票反對朝廷對茶專營不同,章越是頗為認可朝廷對茶專營,或者說至少要課一個比較高的稅額。
茶與鹽不同,鹽是必須品,而茶至少是建茶是奢侈品。
特彆對於大小龍團而言,沒有理由不讓有錢人們多出點錢來喝這些貴到離譜的茶。
可是王安石之前十稅七也是有些過了。
王子京這個辦法勉強可行,隻是手段有些狠,稍刻薄了些。而武裝茶商們恐怕也不是那麼好相與的。
章越自言自語道:“荊公若見今日茶政,怕是要掀了半山園的茶案。”
正待這時,外頭稟告彭經義到了。
章越見了彭經義笑道:“路上什麼事情耽擱了這麼久。”
章越與彭經義本一同出發,但他說要攜妻兒回淮上看望當年救他性命的嶽父,所以耽擱了。
彭經義見了章越便拜下道:“求相公做主!”
章越驚訝道:“何事如此?”
章越心道,彭經義這些年跟隨自己,也是頗得上下敬重,無人敢得罪於他。
要不然怎麼說宰相門人七品官。
卻見彭經義道:“相公,我查得了當初害我差點丟了性命之人是誰了。”
章越問道:“何人?不是在淮上嗎?”
“不在淮上,就在這建陽。”
“此地?”
彭經義恨聲道:“好教相公曉得,我當年在武知寨手下時,得罪了一個茶商。後我失了勢去汴京尋你時,被他派人尾隨報複。”
“他怕官府查知,故意不在閩地動手,而在淮上安排人殺我!”
“幸好我命大!此番回鄉被我查知。”
章越道:“還有此事,此人是誰?”
“我為你做主!”
www.d884.icu。m.d884.icu